
當我給印度孩童一支筆時,請不要告訴我,他沒上學不會寫字。當我給他十盧比時,請不要告訴我,當他每日乞討金額超越勞工所得,就會乞討終老。
放牛的小投手
因火車誤點五個小時,抵達沙特那(Satna)時,已近正午。開往卡修拉荷(Khajuraho)的車,是我搭過最爛的巴士,車廂破舊髒亂不堪,鐵皮座椅震得臀部隱隱作痛、車沿山路顛簸,我一度躍起撞上行李架。
巴士沿途停靠載客,車速極緩。巴士駛進一個村落時,撞上一頭白牛,牛兒跪地哀嚎,牛主人氣憤地與司機理論不休,半數乘客下車圍觀,小販輪番上車兜售涼水冰棒。車廂靜止不動,沒有半點風,車內溫度節節攀高,有如被放進微波爐加溫的點心盒。中午高溫超過四十度,當我的結冰礦泉水變熱水時,我的耐力已接近崩潰邊緣。我決定在中暑之前下車歇息,等待日落天涼,再搭車前行。
於是,我背著行囊,坐在雜貨舖前低矮的茅草屋簷下,躲避惡毒的日頭,先買冰水袋置於頭上冰敷,再咕嚕咕嚕灌掉半瓶水。遠處,有一群男孩正在一畝休耕的田地打板球,三兩牛隻靜伏在濃蔭密佈的黃槐樹下。
當我正想閉目養神,等待兩小時後的下班車時,一顆軟木小紅球滾至我的腳邊。我拾起球,擔任投手男孩笑臉盈盈奔來,他邀我加入他們的遊戲,我學印度人將頭側向右邊,欣然接受。在瓦拉那西(Varanasi),常見孩童在恆河的台階上玩板球,有時球掉進河裡,擊球者還會躍入河中拾球。我只知道板球在印度極受歡迎,全然不知比賽規則。
男孩們看見我,熱情地一擁而上,爭相與我握手say hello,頓時覺得自己是個大明星似,有點不知所措。他們調整一下打擊順序之後,教我握棒與揮棒方式,便要我上場擊球。心想,只要用力擊出就好,千萬別連球都碰不到。男孩連投五球,速快質重,我只有一球擦到棒緣,其餘四球揮棒落空。直到最後一球,男孩好心投了個慢速球,我使勁一揮,球彈跳落地沒被接住,我正要向前跑壘,他們卻要我止步。這群純真的孩童逗得我好樂,忘卻自己暴露在艷陽潑淋的曠野上,頓時暑氣全消。
遊戲結束,我請這群男孩喝百事可樂,我們歡欣雀躍合照留念,有如贏得一場重大勝利。當投手的男孩陪我坐在雜貨店前等巴士,我問他為何還不回家,他指著遠處牛群,神情落寞地說,要等黃昏才能趕牛回家,所幸剛剛不是他家飼養的牛被車撞,否則回家就慘囉。
男孩上午上學,下午放牧,要到晚上才有時間寫作業。我給男孩一支筆,並請雜貨店老闆留下英文地址,允諾會將照片寄至雜貨店。後來,男孩面有難色央求我給他50盧比,他說家裡很窮需要錢,我心中有點訝異,微笑搖頭,我又拿出另一支自動鉛筆給他,男孩堅持不肯收下。後來,我們在等車的尷尬時間裡相對無言。
巴士進站時,我向男孩道別,男孩這次改口要20盧比,我依然不肯就範,帶著一顆失望的心上車,直到巴士開走,都沒將目光瞥向男孩。
數小時後,當我坐在高級餐館搭架在大樹上的特別座位,點了一客150盧比的塔里定食(Tali),卻因不合口味只吃了三分之一。我看著整盤酸酸辣辣的食物,想起自己寧願浪費食物,卻吝給男孩50盧比,我明知50盧比足夠支付他家一日生活費,或許50盧比能讓他買一顆屬於自己的球,他不用再看同伴的臉色,可以邊放牛邊練投,或許日後他會成為一名傑出的投手。
我望著夜燈投射的卡修拉荷西群神廟,止不住地感到哀傷。
不肯走路的黑娃娃
旅途末期,我與旅伴約在久德浦(Jodhpur)會合,四月熱季,在這塊廣袤大地行走一個月,我們已疲累不堪,無力往巴基斯坦邊境的齋沙默(Jaisalmer)移動。放棄塔爾沙漠之旅後,我們有如懶得擺動尾鰭的魚,漂浮在藍色城市久德浦悠閒度日。
在久德浦的日子,極為慵懶舒適,晨昏坐上旅店頂樓讀書寫字,上午逛景點,下午到五星級的烏麥•巴哈旺皇宮旅館喝下午茶或躲進戲院讓印度歌舞電影伴我午睡,日落後再到鬧區血拼至店舖打烊。我和旅伴天天在車站附近的店家覓食,這裡有戲院、速食店、烤雞店,我們正高興可以不必再吃印度食物,而胃口大開,決定在這裡養好身體,然後返德里調整回家的心情。
當我們首次發現速食店,興奮地坐在板凳上舔舐霜淇淋時,落地窗外,一名約十歲大的男孩,正躺在樹蔭下午睡,室外炙陽酷熱,打赤膊的男孩,膚色遠比一般印度人還黧黑,部分身軀被太陽烘烤著,幾隻蚊蠅在他的頭部繞旋。心中滿是納悶,這樣真能入睡嗎?他餓昏或被烤昏了?
午後,當我睡眼惺忪隨著散場的人群步出戲院,撞見一位雜貨店老闆手持藤條,追打幾名四處奔散的男孩,中午在樹下睡覺的男孩也在其中,他們為了分食一支冰棒而爭吵。自此,我記住男孩的面容了,我還同旅伴說,男孩的膚色不知是天生或日曬所致,像極了非洲的黑娃娃。
買水時,我趁機問雜貨店老闆,才知男孩是無家可歸的棄兒,以車站為家,乞討維生,老闆談到男孩時,臉孔緊繃,滿是怒氣,他說這些乞童,會影響到商家的生意。我們離去時,老闆嘴唇蠕動不停,不知正嚼食檳榔葉或喃喃自語,但我肯定他對男孩充滿輕蔑與憤怒。
接連幾晚,我們依舊到烤雞店用餐,這條街半邊都是烤雞店,每爿店只有四坪不到的空間,座位沿著門外排開,因為印度人多數茹素,旅店嚴禁葷食,我們只得坐在街隅大口吃肉。某夜,被我喚為黑娃娃的男孩出現了,他伏跪在我們座位後方,赤裸著上身,圓滾的肚腹滿佈塵土,襤褸的七分褲掛在細瘦小腿上,似黑幡飄揚。他瞪大著眼直視我,我彷若看見倒地的餓殍,食慾全無。我將吃了半盤的豆泥飯、啃食一口的雞腿還有旅伴不吃的雞脖子倒在紙盤上端給他,他接過後,坐在路旁,狼吞虎嚥扒飯吃著。
一會兒,店裡的夥計拿了一壺水,澆在男孩身上。男孩憤而起身,緊握雙拳,正要和夥計理論時,一條黃狗旋即挨近紙盤,吃起食物來。我趨前拉開男孩與夥計,卻被旅伴制止。旅伴對我說:「你只是個旅行者,馬上就離開,無權干涉這個國家的文化。」 我說:「難道賤民就該被欺負嗎?雞腿都被狗吃了,男孩比狗還不如。」旅伴說:「狗也是有生命,牠也需要食物,這是個人畜共生的社會。」 我啞口無語了。
十分鐘後,我與旅伴逛進對街的寢具店,興奮地血拼紋飾精美絞染床單、枕套,之前所見的難以理解的畫面,隨著床單折疊打包,且先拎在手上。隔天晚上,我坐在正要開往德里的列車上,男孩進入我的車廂,他在走道上伏地前進,用衣服擦抹座位地板,以討取旅客小費,當他來到我的座位時,對我揮手微笑。臨去前還能遇見他,我感到驚喜。旅伴給他一小袋白葡萄,我給他一包餅乾。並用英文對他說:「Please stand up!you must walk!or you can't stand up in your own life!」列車啟動,男孩終於起身行走,不知他聽到我的話而站立抑或急欲下車之故。
十五個小時後,列車停靠終站,我正將背包上好肩,一個和黑娃娃相似的男孩,看見我座位底下的飯盒與垃圾,尋寶似地,朝我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