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日 星期四

仰光行腳











獨自進入形同鎖國的緬甸,確實需要一點勇氣。我在緬甸旅行的日子,思及與佛接觸的點點滴滴,在仰光的街頭與成群僧侶擦肩而過,小和尚溫馴謙善的純真笑容,有如翩然飛舞的蝴蝶,輕盈的翅翼承載所有天災人禍的苦難,隨著金色陽光在佛像及塔寺之間翩飛。





「緬甸不好玩,下次別再來!」在中正機場櫃檯前,兩名返鄉探親的緬僑因行李超重,打算將一些餅乾糖果掛到我的行李,我原本爽快答應,然而地勤人員嚴肅說,若行李有問題,我要負責,我終究婉拒。
在仰光機場再度相遇,她們不免埋怨:「若3,000多元行李費能省下,現在可以去吃香喝辣!」她們雖抱怨,卻熱心邀我搭便車到市區,並隨其造訪一名緬甸商人的家庭,女主人與菲傭臉上塗滿防蚊蟲的香木粉,好奇打量我。女主人非常訝異我獨自到緬甸旅行,臨別前一再叮嚀,下次別再來了!這一段萍水相逢的接送,稍稍安撫我的不安,相對緬甸人的良善與熱情,我對自己先前在機場的猜忌,未能適時相援,感到愧疚。
仰光機場明亮新穎的建築與市區熙攘人車,讓我對緬甸的印象徹底改觀,仰光雖不如曼谷的時尚繁華,同為佛教之都,卻多了幾分樸實安寧的氣息。仰光河靜靜沿著城市左岸流淌,見證這座城市的千百年來戰亂流離的歲月,仰光歷經蒲甘、庇古、東吁與雍笈牙王朝的統治,近代又淪為英國殖民與二次大戰戰場,1948年緬甸獨立後,仰光再度升為一國之都。近年軍政府雖因安全考量,將國都遷往中部深山的內比都,然而仰光仍不失第一大城的風采,除了經濟和交通中心,保有緬甸悠久的傳統文化與藝術,坐擁豐富的佛教文化資產。





仰光市區的大小車輛,幾乎都是進口各國淘汰的二手車,當我搭著車窗故障、沒空調有如破銅爛鐵的計程車,前往雪達根大金塔,司機駕駛座掛滿佛珠與佛卡,每經過一座寺院,司機定會雙手合十、口中囁嚅。
雪達根大金塔在緬甸人心中的地位,並未隨著顛沛年代而動搖,屬於這座佛塔的故事從未止息,梵音從未停歇,高達99.36公尺的金色巨塔高聳入雲,塔上金箔重量持續增加,數10座大小佛塔圍繞,信徒隨處靜坐或膜拜頂禮。這處緬甸子民心中的信仰聖地,靜穆氣派,老者即使無法伏地頂禮,依然虔誠合十,孩童在各個生肖神前將佛水澆在佛像上,年輕僧侶三兩群聚,圍著老外練習英文,面對鏡頭的笑容,純真自然。
我在日落時分來到大金塔,光著腳板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隨著僧侶的步履行過,數名少女拿著掃把清理地板,她們一字排開輕手輕腳工作,一邊哼歌或交談,看似優閒散漫。許多下班的婦女勞工,拖著疲憊的身軀到此祈福,他們在佛的面前喃喃自語,似乎再大的天災苦難,一如雲煙過往,隨清煙裊裊升天。
我隨信眾坐在星星圖形裡許願,瞇著眼仰望這座為珍藏8根佛髮而誕生的金塔,折射的金光,閃耀刺眼,緬甸人即使生活清苦,卻捨得貼金箔禮佛,他們將辛苦掙來的錢財佈施,我望著身旁膜拜頂禮的信眾,內心升起感同身受的情懷。
佛臥林中 徐風吹拂消暑意
仰光白天氣溫酷熱,來到隱在林中的喬達基寶塔,長20公尺、高5.4公尺的大臥佛,以手為枕,神態自若地橫臥,在偌大的鐵皮屋裡,任由徐風從四方吹拂,信眾優閒坐臥冰涼地板,令人暑氣全消。臥佛神情慈靄,玻璃鑲成的明眸亮眼,凝視著下方信眾,從正面各角度仰望,皆與臥佛水藍大眼四目相對。
臥佛100多公分的腳底有100多格人、動物與神的世界,令人嘆為觀止。佛的身後有信眾倚著柱子小憩,不少情侶在此談心,悠悠午後,薰香輕飄,在佛的見證與祝福之下,情侶謹守分寸,連約會都選在佛的居所,更顯佛教徹底融入緬甸人的生活。我學當地人倚柱午寐,直到一連串清亮流暢的義大利文劃破沉靜午後,數名來自義大利的婦女,對著臥佛露出讚嘆的眼神,爭相拍照留影。

仰光有不少華人,唐人街位於舊市區,我投宿的來來旅社,是由一名八旬華僑所開設,旅館的小老闆曾到台灣求學,旅館一樓大廳可見熟悉的華文衛視,常有數名老華人,以潮州話大談阿扁與馬英九的政治新聞,當他們得知我來自台灣,更是滔滔不絕,問到我無語相對。
仰光舊市區堪稱緬甸生活縮影,以蘇雷寶塔圓環為中心,可漫步碼頭、班都拉公園、仰光百年車站、批發市場、翁山市場、唐人街、博物館,我用了2天時間徒步遊逛,頗能融入緬甸人優緩的生活步調。
唐人街集中於Maha Bandoola街,此區有慶福宮與觀音廟2座華人信仰中心,一早就熱鬧滾滾,沿路小吃攤林立,華人與緬甸人習慣喝早茶與午茶,人行道坐滿吃點心與喫奶茶民眾。不少緬甸人習慣以塑膠袋裝鈔票,有時拎著一只塑膠袋裝著隨身物品逛大街,我多次在早餐與茶水攤看著緬甸人隨意將裝了鈔票的袋子或皮夾放桌上,轉身去點餐,有次坐我身旁的男子鈔票被風吹落,鄰桌客人還主動撿拾歸還,在緬甸鮮少有人被偷、被搶,即使擠身人潮擁塞的批發市場,也無需擔心扒手伺伏。
班都拉公園對面有多棟英領時期遺留的歷史建築,多數作為市政大樓,外型極為典雅,蘇雷寶塔旁有一座白色小教堂,也顯現緬甸人包容各宗教的氣度。公園週遭是仰光通往郊區鄉鎮的公車站,人行道有許多算命攤、電話攤、代客寫信的攤位,我坐在人行道樹下歇息,看著婦人坐在攤前口述,男子沙沙振筆,交件時婦人滿臉笑容,頻頻點頭道謝。
仰光市區的白日街道,雖然人車喧囂,卻亂中有序,婦女頭戴時令花卉,人行道上可見婦女孩童蓆地篩米,我在一家藤器行門口,看見一名塗著香木粉的男孩坐在台階上篩米,一隻黑貓在旁喵喵叫,我忍不住拿起相機,男孩跟貓全都愣住,我按下快門,男孩露出靦腆的笑容。

緬甸沒有繁華的夜生活,入夜後,唐人街18街至20街交叉口一帶,是仰光最大的夜市,藥局、金飾店、服飾店、百貨行林立,有許多來自中國的藥品與藥材。小吃攤炸物、炒麵、肉粽、麻辣燙各式中式小吃,應有盡有。
在緬甸旅行的日子,彷若回到70年代,佛陀深深影響緬甸人的生活態度及人生哲理。在此旅行不會動怒,旅行支票及信用卡在此派不上用場,仰光街頭鮮少名牌專櫃,居民沒有過多的物慾。
我習慣尾隨僧侶步伐鑽進巷弄,靜靜觀看緬甸人樸實簡單的日常生活,跟著緬甸人以靈敏的身姿跳上慢速行進的火車與公車,車門旁的乘客伸手拉我一把,笑臉盈盈。
翁山市場物美價廉的豎琴、木雕與夾腳拖鞋,樣樣都令我心動,但我看著街頭熙攘的僧侶,決定只帶回一幅雨中僧侶托缽的油畫,我將畫掛在房裡,每當購物網站的球鞋、住宿卷向我招手,抬頭看畫,我想起緬甸人恬淡的笑臉,將貪念降低,心靈富足而愉悅。

2009年10月22日 星期四

離行之城--捷克湖光小鎮TELC





































每個人都有一座夢想中的童話國度,當我隨著窗櫺上的啁啾鳥啼醒來時,藍色窗帘隨風輕擺,推開窗,窗外一片綺麗世界,整排色彩繽紛的中世紀建築沿廣場蔓延,晨曦爬上典雅山牆,頭上潔白雲朵像嵌入藍天的棉花糖,我在超現實的捷克小鎮特奇(Telc) 醒來,揉揉惺忪睡眼,透過閣樓斜屋頂天窗,望著這片娃娃屋構成的童話世界,我詰問自己,這是真的嗎?
狹長的古城被3座小湖泊包覆,薩哈利亞修廣場的噴水池與豔麗的文藝復興建築,宛如童話故事敘述的理想國度-噴水池溢出源源不絕的橘子汽水、草地遍佈野莓、巧克力構築的城堡,百姓過著安逸優渥的生活,此時,我一度以為來到童話國度裡。
在捷克旅行數日,飽覽波希米亞各主要觀光城市,看遍一棟比一棟華麗的城堡宮殿,在布拉格繃緊神經防扒手,在克魯姆洛夫(Cesk Krumlov)換錢被坑,飽嚐城市人的冷峻漠然,期待已久的波希米亞僅有建築令我滿意。直到進入摩拉維亞鄉村,遠離塵囂人群,在這座不太真實的小鎮醒來,蟄伏許久的童心被喚醒,我想起童話故事裡那座理想國,才真正喜歡捷克。






湖光水鏡

特奇是捷克中南部一座小城,居民僅有數千人,屬摩拉維亞境內,離奧地利北部不遠。三座水清如鏡的小湖圍繞城鎮,增添小鎮靈性之美。小鎮徒步約半小時即能逛完一圈,在晨光透亮之際沿湖漫步或騎單車遊逛,最能感受捷克鄉村恬靜的生活步調。
三座人工小湖水色蔚藍,天光湖影與綠樹木橋映在透亮水面,坐在湖畔綠地,時間仿若凝固在水鏡裡,木橋、森林倒影靜止在湖面,徐風拂過,風的形狀在陣陣漣漪裡隱然若現。
特奇最美的湖光倒影就屬聖靈教堂旁的湖泊,穿過跨越湖面的木棧橋,可盡覽哥德式尖塔與斜紅屋頂悠晃湖影,橋的另一頭是樹林,清早慢跑與遛狗的民眾擦身而過,不忘點頭微笑問早,甜甜的笑容融混芬多精沁入心脾,靜好的一天,就此展開。
湖畔堤道常見自行車族奔馳,除了當地民眾騎車運動,不少環遊中歐各國的單車族途經捷克,不忘繞至特奇欣賞湖光山色。我在湖畔遇到一對躺在綠地吹風的中年夫婦,他們從德國騎單車出發,一路從卡羅維瓦立(Karlovyvary)穿越捷克中部,途經特奇、布爾諾(Brno)、歐羅默克(Olomouc)進入華沙,他們第三次騎單車遊中歐,因妻子在歐鐵公司上班,可免費搭火車,騎累了就搭一段火車,每次到特奇定會住一晚。
特奇的民宅主要分布在湖畔外圍郊區,不少面湖而踞的屋舍,都成為度假小屋,近年觀光客俱增,也有部分湖畔木屋改為咖啡館或民宿,這三座湖泊堪稱特奇之眼,讓整座人文薈萃的小城除了建築可觀,自然美景更引人入勝。



文藝復興時期建築典範-薩哈利亞修廣場

特奇的小而美的城市,本身這是一件精巧的藝術品,15世紀一場大火,浴火重生的特奇開始追隨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風格,薩哈利亞修廣場兩側數十間文藝復興式建築,數百年來被完善保存下來,1992年名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之林。
薩哈利亞修廣場一字排開的建築,呈顯和諧比例美感,堪稱北阿爾卑斯山最佳的文藝復興時期建築典範,粉紅、鵝黃、天藍與灰黑色建築交錯,每棟建築都擁有和諧比例的高度與寬度,立面使用圓形、方形和三角形為主調,左右對稱的門窗,展現建築柔和協調之美。
廣場每棟房子都有一個編號,每棟房子都蘊藏一段耐人尋味的故事,從立面、列柱、穹頂,柱頭渦紋、莨苕葉裝飾都值得仔細端詳,立面色調與壁飾隨著晨昏光線呈現不同氛圍,夜晚一盞盞壁燈亮起,廣場宛如燈河。
廣場有部分房子改成民宿與餐館,多數房子閒置供遊客參觀,第61號這棟黑白色調的建築,曾是小鎮議長的故居,立面精雕「舊約」聖經的故事,立面註有1555年翻修數字;編號第15號綠色橢圓形建築屬於巴洛克晚期建築風格,立面彩繪歷史悠久、保留完整,是特奇最古老的建築之一。
許多背包客選擇廣場的民宿居住,編號第52號的Pension Steidler是體驗中世紀建築最佳居所,每到夏季旅遊旺季要3個月前提早預訂,是小鎮最搶手的民宿,廣場外圍的民宿也都兼具溫馨精緻之美,幾乎每間民宿推開房窗都能照見天光水色,在特奇住一晚,絕對會有在童話世界醒來的幻覺。
特奇的紀念品價格比布拉格、卡羅維瓦立等城市便宜1至2成,選擇特奇作為捷克的終站,也準備在此花光克朗,大肆採購,廣場迴廊有數間販售紀念品店,編號第11號的紀念品店頗受網友推薦,老闆娘雖不諳英文,價格很公道,玉米娃娃一個只賣87克朗,其他如非買不可的精油與花茶包,在此都可以便宜的價格購得。










登高塔鳥瞰市景

特奇景點以薩哈利亞修廣場為中心,黑死病紀念柱聳立中央,聖瑪格利特雕像噴泉水池則會顯現五顏六色的建築倒影。廣場外圍可參觀特奇城堡與老教堂,洽圖公園林木蓊綠,可見親子在綠地野餐嬉戲。
我在廣場遊逛半天,不斷拍照仔細觀賞每棟建築的精美裝飾,對紀念品店、畫廊、咖啡館,對每件事物都好奇,直到中午竟無法逛完兩側所有建築與店家,廣場外圍的酒吧餐館,常見觀光客閒在戶外,啜飲捷克盛產的百威啤酒。我坐在餐館門外座位,學當地人暢飲比果汁更便宜的啤酒配著煙燻布拉格香腸,紅通著臉宛如酩酊大醉的酒鬼,很快引來餐館侍者側目,還推薦我當地夜間熱鬧的酒吧,定可暢快喝個夠。我微笑感謝他的好意,並告知午後將離開捷克進入奧地利。
我紅著臉步上聖靈教堂頂樓哥德式高塔,狹窄的塔內規劃為藝文展示空間,展出當地畫家的油畫,售票兼管理員的少女與男友在售票處打情罵俏,見我滿臉通紅,以為遇上一個東方酒鬼,原本幸福的笑容頓時消失,趕緊遞票收錢,用眼角遺光打量著我步上梯子,生怕我從又陡又窄的迴旋木梯摔下。
登上頂樓小鎮風光盡收眼底,建築、湖泊與群樹構成中世紀的夢幻古城,旅途的幻覺與不真實感再度湧現,我在高塔鳥瞰四面風景,向這座可愛小城與優雅國度道聲再見。
我揹著背包走向公車站牌,望見2名在。屋頂修瓦的工人,忍不住拿起相機拍照,他們大方微笑擺好姿勢,手持工具的手,用力一揮,熱情祝我一路順風。上車後,天空飄起細雨,這場離行之雨,正如我不捨離開捷克的心情,車行漸遠,我轉頭望著越來越小的城堡,看見光陰的那頭,童年的自己翻看童話書打盹,進入夢裡的童話世界遨遊四海。

2009年7月24日 星期五

霧裡的線條

你說這裡的天空很希臘。
我看著你輕巧地架好畫架板子,沙沙沙地描繪被青山綠水繞圍的村落,你筆下的灰色線條乾淨俐落,下筆毫不猶豫,你說想趁著陽光移位之前,趕緊勾勒完圖畫的線條。後來,飄來大片雲,陽光消失,薄霧降臨,漫空輕籠,整個村落迷迷濛濛。你邊畫邊同我埋怨,這大片烏雲怎麼看都不像希臘天空朵朵潔淨的白雲,於是你耐性盡失,草草收筆,讓畫裡的天空留白。你說留白的雲朵,待日後著色前再補上。
24號公路宛若一條潔白柔滑的緞帶,蜿蜒拂越過青綠山林,串連每一個美麗的部落,伊拉、神山、霧台、阿禮,也維繫著城市與山村,你從路的另一頭過來,那是你居住求學的城市。問你為何喜歡來這裡寫生,你聳聳肩說:「來這裡就像在畫中作畫」。終年雲霧繚繞的霧台,一景一物皆在氤氳山嵐裡呈現出朦朧的美感。
記得初次與你上山,我們頂著稀薄的晨霧從屏東沿著24號公路迤邐而上,機車以極為悠緩的速度爬行,越過隘寮溪穿過三地門,沿路拜訪每一個謎樣的村落,我們都喜歡那些村落的名字,喜歡濕涼的空氣、翠綠的山林、壯麗的流瀑、秀緻的山櫻百合。你緊貼我的背、附我耳畔輕聲哼唱。我們的笑聲,好幸福。
我們馳上公路盡頭的阿禮,午後,薄霧悄悄降臨,村落沉沉入睡,好安靜。靜到只剩水花流瀉的嘩嘩聲響,長瀑彷彿一襲垂掛峭壁的輕柔巾絹,我們遠遠地隔溪駐望,不忍離去。折回霧台的岩板巷,置好腳架調好自拍快門,擺好姿勢,10、9…3、2、1,喀嚓入鏡。風很柔。雲很濃。
天很藍。我們的笑容,好燦爛。
因為你,我開始在島嶼的南端拓展旅行版圖。多年後,再訪霧台,不再有你同行,大巴士緩緩依著飄雨的山谷繞旋,窗玻璃垂著兩行雨淚,車內迴響著哀傷情歌,卻都沒有你唱的動聽,後來車內的電視播放著魯凱族傳統的結婚儀式,師生們看著電視熱切討論,這一次我們名為文化之旅,同行的導遊是霧台當地魯凱族人,在車上攤開地圖與行前指南,百合花、山豬牙、百步蛇、石板屋、舊好茶,我們開始認識霧台解讀魯凱。我們一行人在霧台鄉入口的歡迎大門拍起團體照,旁邊就是隘寮溪畔的伊拉村了,你記得嗎,你說過這部落美的像童話,尤其以村落入口的豐年祭石雕最引你注目。
冬季的霧台洋溢著喜氣的氛圍,上山的道路兩旁嬌豔的聖誕紅,告知我們耶誕即將來臨,我們在村落裡隨意散行,依著山勢石階上下各個角落,寒風起時,向晚的山區顯得寂冷,遇到迎面而來的居民,我們不免入境隨俗地說聲Sabau(你好),對方和善的笑意,溫暖了我冷顫的身軀。
入夜後的霧台更為燦亮迷人,教堂週邊的聖誕小燈一逕亮開,沿著屋頂延展或掛垂,我們分散於三處民宿點,陰雅潔淨的石板屋宛如一座私人博物館,眾人圍坐在冰涼的石板上,透過翻譯,聽著耆老一一介紹他的各式木雕作品以及牆上刀箭,當他戴起綴飾著山豬牙與百合花的傳統繡帽,說起自己年輕時如何與山豬搏鬥如何抵禦日本人,我彷彿從他炯炯閃亮的瞳眸裡,看見這位魯凱藝術之父又回到當年那段狩獵雕刻的英勇歲月。
山裡的夜,其實有點清冷,民宿的右側就是你說過畢業後想來實習的霧台國小,這棟民宿的外觀融合了西式與東洋建築,極富創意巧思。半甕型的屋頂,拱門上的傳統圖騰,像極了童話裡的魔法屋,引人不自覺入內參訪,我們圍聚在花園的茶亭,泡茶賞星,因為較少光害,山裡的星顆顆都明亮,感覺好貼近,近到彷彿隨時會墜入茶壺裡。
眾人入睡後,我與N披上外衣,在深夜的村落遊蕩,沿著岩板巷漫步閒聊,N剛揮別一段感情,我向N提起你,提起當時我與你來霧台作畫的情景,其實這一路,你彷彿就在我身旁,緊挨著我,踩著平整廣盪的石板,跨出與我一致的步伐,迂迴穿行。
下部落的那一戶人家的大門仍是半掩,只是此時屋內沒有山羊了,記得那時候我們對一隻橫躺在大廳內,即將進入饕客肚腹奄奄一息的山羊感到悲傷,後來我們看見被豢養在園囿裡的山羊和山豬,你說過牠們被關入牢籠之後,都被馴化了,與牧場的奶羊、豬寮的肉豬沒什麼兩樣。你說過你想去舊好茶看石板屋遺址,那不僅是魯凱族的發源所在,也是雲豹的故鄉,你想像著一群綴著斑斕花紋的美麗雲豹,以敏捷優雅的姿態,在山林裡自由自在地穿梭奔跑,在瀰漫的雲霧裡凌空躍出一抹優美的弧度。
倘若雲豹離開了蓊鬱山林,來到都市的鋼筋叢林裡,牠能不迷途嗎?現在身處都市高樓小套房的你彷彿失去自由的小獸,被豢養在柵欄裡。你變了,變得不斷追求金錢以及更高級的物質生活。我記得你大學時候為了家教,遠從屏東搭火車到林邊教課,你說那段距離大概等同於豐原到彰化,雖然有點小遠,但是你喜歡林邊的海岸線,穿過長長的街道可以望見遼闊的大海。
裹覆著厚被躺在冰涼的石板上,我翻了幾轉才成眠,N問我還惦記著你嗎?我沉沉睡去,沒有回答。
清早霧籠的山區陰冷潮濕,我和幾位同學負責幫忙準備早餐,沿著陡坡拾階而上,前往導遊的家,我因為外衣的單薄感到寒冷,岩板巷的石板屋、陶壺和壁上的石雕圖騰,在朦朧之中只顯露出有稜有角的線條,我驚覺這霧裡的線條相當細緻而優雅,這每一彎曲或直細的線條背後,都隱藏著創作者捏塑或雕刻的辛苦過程,如同你畫裡的線條。
霧台之旅結束,回到學校,攤開你那張未完成的圖畫,我看著那片留白的天空,當我正思索著該如何勾勒出像希臘飽滿雲朵的同時,我想起,在霧台,大片龐然的烏雲飄來,陽光消失,薄霧降臨,漫空輕籠,整個村落靜靜地躺在迷迷茫茫山巒裡,那是我與你記憶裡曾經共有的天空,共同的線條。

2009年7月19日 星期日

你在更遠的地方旅行
















在通往立陶宛北方城市首萊的客運上,不斷想起領我自助旅行的Frank,他十年前從俄羅斯進入立陶宛,在通往首萊的公車上,被兩名年輕人搶走行李,辛苦揹扛的俄羅斯娃娃、琥珀全都消失,Frank從此不買紀念品、對任何人保持高度戒心,不輕易與人相交。

Frank說:「旅人一旦離開,通常是生離,也是死別。」

當我從首萊往北到十字架山的十里路程,驚覺沿途景像的轉換之快,光禿山丘礫岩備感荒涼,5萬座大小十字架沿著稀薄草地蔓延,宛如巴西南部曠野的景致,當我穿過彩色木屋童話般的小鎮、一片又一片的森林再面對荒漠般十字架山,旅途的迷離漂流感再度湧現,我又成了風塵僕僕的趕路者。

我想起Frank當年在波羅的海三國走過的路途,他說過立陶宛就屬十字架山與特拉凱最有看頭,至於拉脫維亞與愛沙尼亞的景致,他只淡淡地說,那裡的海岸線是東歐最美的海岸,該去看看。

在拉脫維亞首都里加,很快參觀完舊城區哥德、文藝復興與巴洛克建築,接著瀏覽新城區玻璃帷幕、時尚櫥窗與現代建築,我索性搭電車認識這座被喻為東歐小巴黎的現代城市,累了就在車上小憩,醒來時,自由廣場的衛兵正在交接,一旁玩具店開幕,店員穿海盜裝發送氣球,我想起北海小英雄小威,決定到波羅的海濱海小鎮布爾杜里(Bulduri)暫住。

天空黯淡,萬里無雲。我縮著身子在中央火車站月台等車,鐵道積雪未融,冷風颼颼,令人猛打哆嗦,喀隆聲響遠遠地傳來,體內的童稚靈魂被喚醒,我像個要搭火車遠足的小學生,內心興奮莫名,開心躍上老舊的黃藍車廂,讓火車載我去看波羅的海。

火車駛上道加瓦河(Daugava)鐵橋,整座里加城盡收眼底,高聳的教堂尖塔與高樓大廈,穿越灰濛天際,有如黑白明信片的懷舊風景,城市的光景被火車拋在視野之外,雪靜靜地、重重地落在杉木枝椏間。

冬季的星期天,小鎮一片靜默。步出車站,雪停了。我以為出了車站就能看見海,舉目望去皆是綿延的杉林與雪土,我憑著兒時走出新埔車站朝海岸走去的直覺,越過馬路,穿過白雪堆積的杉林小徑,雪鞋踩踏著泥雪與棧板,嘎吱作響,遠遠地,傳來細碎的海潮與孩童嘻笑聲響,灰藍的海天成一色,海水平靜如湖泊。

我站在冰土交融的沙灘,望著一名老翁,迅速脫掉上衣,噗通入水,一會兒,又趕緊起身上岸,我拿著相機捕捉他勇敢入水的模樣,寒意從背脊一路涼到腳底,宛如沉浸在冰冷海水的人是我。

沙灘上,一名蹓狗的中年男子,沿著沙灘漫步,狗兒緩步走在男子前方,頻頻回望主人,我想起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永遠的一天(Eternity and a Day),老詩人牽著老狗,漫無目的走在冬日荒涼蒼茫的天空下。冬季的波羅的海沙灘,冰寒的空氣,刺骨的冷風,人們在冰天雪地的任何舉動皆顯遲緩,踢球的少年、盪鞦韆的孩童,呈現緩慢優美的氛圍,如電影裡慢且蒼涼的節奏。










波羅的海沿岸鄉間廣植大片杉林,冬季百花枯萎,漫步濛濛細雨杉木交錯的小徑中,林中沓無聲息,偶爾林外傳來車行聲響,亮黃車燈打在溼滑的柏油路面,在雪地裡映射出二道長長光芒,杉林旁的木屋,一名男子在庭園鋸木材,沁涼空氣裡有木材淡淡香氣,男子好奇問我要到哪,好心提醒杉林綿延數里,小心別迷路。

穿過杉林小徑,我又踅回沙灘,下午四點不到,天漸漸暗了,踢球的少年散去,沙灘頓時安靜下來,我坐在靜止的鞦韆上,和Frank旅遊的回憶全湧上心頭,彷彿望見當年和我他坐在孟加拉庫爾納郊區的湖畔,為了該多住幾晚而爭吵,後來我們分道揚鑣,雖仍分享彼此旅遊心得,幫他帶回各國的鈔票與硬幣,卻再也不曾相偕出國旅行。

我們雖喜歡有水有海有湖的地方,但他偏好不斷移動的旅行方式,我則愛在定點暫居,不變的是,我們常在旅行的路上,在公路奔馳、在海洋漂流,只為抵達更遠的遠方,飛抵童年世界地圖上的想像城邦,將虛線連成個人專屬的旅行版圖。


在夢想的路途上行走,我常分不清東南西北,搭錯車走錯路,有時還來不及將自己的影子帶走,又匆匆移往下一個城市,走過的城市與風景難以挽留,作為一個旅人,不免汲汲趕路,在定點居留可在自我放逐的過程中,探尋向前的方向。

我不知Frank當年看到的波羅的海海岸線究竟是哪一段,但他在盛夏時節抵達,那是北國海岸最繽紛熱絡的時刻,我很想告訴他,冬遊此地別有一番蕭索寂寥的美感。我一路追尋他的足跡北行到岸,沿途充滿期待,彷彿我們一同出遊,他手持地圖走在前方匆匆趕路,我在後方拍照,步履輕緩,他頻頻回望喊著:「快一點啦!」

天暗了,沙灘空無一人,幽暗的海域浪湧來又流走,流走又湧來,我思及去年夏日Frank出發到南美前夕,幾個好友聚餐,陪他去賣場購買相機記憶卡、乾糧等,我們在捷運站道別,3日後,傳來他溺水身亡的噩耗。

那日午後,南美冬日低溫,Frank在厄瓜多爾的加拉巴哥群島海域浮潛,看著奇幻瑰麗的魚類與珊瑚,失溫趴在海面上,動也不動,悄悄在海中隱入另一個世界,世界旅行版圖終止在七十一個國家,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走過一段又一段漫長的旅路究竟追尋什麼?他在離開世界的剎那,究竟想著什麼?也許當時環繞他身旁的珍稀魚兒聽到他吐出的旅人絮語。

在橫越波羅的海前一日,天色大明的夜晚,我在更北的愛沙尼亞鄰俄邊境城市那瓦(Narva)海岸恍惚看見我和Frank擱淺在岸上的昔日旅行倒影,那些同甘苦共患難的日子隨著沙灘上的浮漾細雪與泡沫逐漸消無。依稀看見,Frank揹著大背包的瘦小背影,在另一個寂靜的世界裡不斷前行,他的身影越走越遠,跨越時間、空間,再也沒轉頭回望,只是不斷移動、移動,向前、再向前。

2009年6月23日 星期二

唯愛不渝──淺談電影為愛朗讀的情與慾


這是一部近年令我最感動的電影,看完電影後,遠比閱讀徐林克的原著「我願意為你朗讀」更讓我思索,且不論二次世界大戰沉重的歷史包袱,電影裡的男主角「 Michael Berg」對女主角「Hanna Schmitz」的情感令人動容。

身為知識份子,我們難以體會文盲的悲哀。

有次我帶著智障姑姑前往戶政所申請印鑑證明,課員要他在文件上簽名,姑姑尷尬地答稱,自己寫字很醜,課員語帶鼓勵的口吻,沒關係慢慢寫。姑姑一筆一劃用力寫完張麗娜三字,區區三字,花了數分鐘,額頭滿是汗珠,雖然字體歪斜,宛如娃兒字跡,但姑姑將文件遞給課員,淺笑憨憨,如釋重負。

Hanna 認為「不識字」是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審判庭上,法官要他當眾寫字藉以辨認字跡,他寧可扛下所有罪行,卻不願承認不識字的事實,這也是他要求別人為他朗讀,以彌補不認字的缺憾。

也許觀者多數認為這只是一段「姊弟戀」,抑或Michael一時深陷初戀和性啟蒙的慾望深淵無法自拔。但實則不然, Michael即使對Hanna的愛已逝,卻細心朗讀錄音,等待一卷卷錄音帶,成了Hanna牢獄晚年生活最大的期待。

倘若Hanna認識更多字,他不會僅寫出「謝謝上一次,我很喜歡」的簡單字句,遺書也不會只是淡淡地感謝Michael。

Michael早知Hanna是文盲,卻能包容情人的不足,他對Hanna的感情充滿慈悲與憐憫,縈繞數十年之久,在速食愛情當道的現代,多數人對感情抱持缺了就找,累了就不要的態度。Michael對 Hanna的慈悲深情,令人感動。

在愛情裡更需要慈悲待人,懂得替他人設想,善良慈悲的情人,才值得去愛與付出。

2009年2月12日 星期四

漂流在恆河下游




「搭輪船沿恆河南下,可欣賞孟加拉農家生活樣貌,沿岸黃麻與稻田隨風搖曳成金色波浪,有時可見海豚跳躍,更能體驗河之國的發達船運。」因旅遊書的一句簡短建議,我捨棄七小時的車程,改搭一天一夜的輪船。
航行孟加拉主要河道的客貨輪船,僅有六間雙人艙房,雨季之外的季節,一床難求。艙房的有錢人,手持攝影機紀錄沿岸河景,多數當地乘客伴著雞鴨、米糧、家電用品橫臥在貨艙地上。為了禮遇外國人,船長讓我在艙房的長椅睡一晚,隔天中午過了大城巴里薩爾(Barisal)才有床位可休息。
船開抵庫爾納(Khulna)已是深夜十點,這艘大船由孟加拉首都達卡沿著恆河下游錯綜複雜的帕多瑪河(Padma River)南下,在河流與小島之間穿梭,漂流大河三十小時,誤點五小時後,鳴著刺耳嘶聲,緩緩停靠終點碼頭。
除了我,來自英國的大學生馬克是船上唯一外國人,我們相約同行,一起找住宿,揹著大背包隨人群上岸,穿過夾道等候親友的群眾,搭上三輪車,前往旅遊書介紹的廉價旅館。
市街一片靜寂,僅有少數小攤亮著燈泡,柔黃光暈投射髒亂路面、破陋屋舍,三輪車伕仰躺狹窄座椅安睡,這座孟加拉第三大城靜如鄉野,即便在深夜,也令旅人感到心安舒坦。
車伕擅自拉車到別家旅館,央求我們更改住宿地點,馬克大動肝火,辱罵車伕,猛踹車輪。車伕才駛到指定的旅館,收車資時,聳聳肩,一臉無辜。我和馬克住進五樓二間相鄰的單人房,每晚只需二百塔卡(約台幣一百元),我假裝沒看見房內蒙了灰塵的桌椅被單,但蚊子嗡嗡繞旋,即使夥計掛妥蚊帳、燃點蚊香,蚊子仍循蚊帳破洞在我腳指狠狠叮咬,我在風扇嘎嘎聲與馬克拍打蚊子的咒罵聲中,沉沉睡去。
清早,清真寺宣禮塔優緩莊嚴的晨禮召喚聲歇止,我到頂樓陽台鳥瞰晨光市景。薄霧散去,灰紅相間的水泥與磚材建築雜亂交錯,對面頂樓打赤膊圍著兜裙的男子如廁後,提水桶沖馬桶,刷牙漱洗,一會兒,出現在一樓街邊向我微笑揮手。街頭人潮漸現,婦女劈柴打掃,烏鴉飛聚塔樓,紡織廠機器轟鳴作響,閃亮晨曦中,庶民真切的生活,皆顯溫暖美好。
我先到旅行社報名隔日前往紅樹林三角洲孫德爾本斯(Sundarbans)的行程,接著搭船轉車,前往三十公里外的巴凱爾哈德清真寺古城(Historic Mosque City of Bagerhat)。當我下公車,一名瘦小男孩牽著三輪車對我招手微笑,另名成人車伕旋即以車頭撞開男孩的車,模樣凶狠,令我打消搭三輪車參訪七個清真寺的念頭。
比起達卡漫天開價、油腔滑調的三輪車伕,庫爾納的車伕多數是文盲,也不欺生,車伕逐漸聚攏,個個連英語數字都說不清,見我堅持不搭車,失望而散。
唯獨男孩踩著三輪車沿路尾隨,他的雙腿剛好鉤到踏板,痀褸的身形,難以跟車伕聯結,我從未見過童工車伕,不禁動了惻隱與好奇心。男孩強調他十三歲,雙腳有力,能操簡單英語和阿拉伯語,當我止步,就拉著我的衣角,哀求我上車。
男孩戴著穆斯林白帽,手腳傷疤累累,膚色黧黑,我們佇在烈日下比手畫腳,當他聽不懂時,只好吐舌微笑。男孩的笑,卸下我的心防,我沒問車資就上車。男孩以跳踩的方式,奮力踏車,屁股遠離椅墊,趿著大拖鞋的腳板,一如小孩開大車,極不協調。被一名只有我一半體重的孩童載著,坐立難安也難堪,仿若所有路人以指責的眼光盯我,二百公尺的距離,有如二公里一樣長。
巴凱爾哈德清真寺古城,是庫爾納唯一可看的景點,雖名列世界文化遺產之林,卻鮮少外國觀光客造訪,即使在著名的薩特庫巴清真寺(Shait Gumbad Mosque)也無提供導覽解說,我只能參考書上簡介,領略寺內七十七個圓形拱頂之美。
男孩在禮拜堂虔誠膜拜,表情肅穆,他的白帽繡著駱駝,三輪車貼有駱駝、月亮、圓頂清真寺貼紙,禮拜跪毯掛於車桿,虔心順服伊斯蘭教教義與真主阿拉。原本哼著歌謠的展覽館的女收票員,竟以阿拉伯語Shukran問候男孩,並敘述男孩曾遭人口販子拐騙到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擔任賽駱駝騎士的悲慘遭遇。
男孩名叫羅尼(Rone)七歲那年,為助家計,遭人口販子以介紹到城市工廠當童工為由,淪落異鄉五年,負責照顧與駕馭比賽的駱駝,十一歲身軀漸長,加上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斡旋,才隨數十名孩童被遣返孟加拉。回到家鄉,人事已非,無法融入原生社會,成為邊緣人。
羅尼脫下白繡帽,翻開帽子內裏印有阿拉伯文及英文標籤,證明這是杜拜某賽駱駝俱樂部的帽子。我看著羅尼鎮定的表情,懷疑這是博取同情的謊言,期待能獲得更多的車資與導覽費。
我在清真寺花園廣場遇到一群中學生與當地旅遊團,他們衣著光鮮,團團圍住我,熱情與我攀談,以照相手機猛拍,我甚至抱著嬰孩與數十人合影。在此享受偶像明星才有的尊榮,合照、微笑、握手,費了一小時才脫身。
我對孟加人圍觀的動作頗感厭煩,我早明白旅行僅是觀看與被觀看,可是一句簡單的「抱歉、不」卻說不出口,頓覺自己是當地居民,他們才是觀光客,而羅尼始終在旁咧嘴笑著。
我和羅尼協議互換角色,由我駕車載他到下一處寺群,這才體會踩車的艱辛,當我搖晃著車頭,小腿使勁踩踏,羅尼坐在後座開懷哼歌,一台路過的公車車窗探出許多頭,有人鼓掌加油,我揮動帽子回應他們的熱情。
遊畢七個寺群,我們坐在湖畔歇息,西斜的陽光投射藍色水面,小而美的清真寺面湖而踞,圓頂倒影映在浩如瀚海的湖面,微風輕揚,芭蕉葉沙沙作響,婦女孩童在此沐浴、戲水,浪花四濺、笑聲滿盈,小雞咯咯叫。
在這安詳舒緩的風景裡,羅尼談起中東生活的甘苦。每次照料的駱駝出賽前,會向阿拉許願,祈求贏得好名次,也保佑自己能在黃沙滾滾的畜牲奔跑驚叫聲中,拉緊粗繩,安抵終點。想家時,就哼唱母親教他的孟加拉歌謠。刺眼的陽光映射著羅尼的臉,他哼著輕快歌謠,瞇成一線的雙眼,淚光閃閃。
眼前這名命運多舛的男孩,只想單純賺點錢或結識朋友,期待早日開一家販售穆斯林宗教文物的小舖。我對於自己先前的猜忌感到愧疚,畢竟累積多年的旅行經驗提醒自己,詐騙的伎倆,日漸翻新,越貧窮的國度,越會利用人性的弱點,交織出看似完美的騙術。有了與達卡三輪車伕,討價還價的痛苦經驗,在背包客罕至的孟加拉鄉村,我只能提醒自己理性小心,別再誤觸人性陷阱。
羅尼的家位於公車站牌旁,是一間以鐵皮、草棚、大芭蕉葉拼湊而成的低矮平房,屋後是大片翠綠金黃的黃麻田,他的母親在路旁擺設茶水攤,販售奶茶與檳榔,獨立撫養五名子女。羅尼的母親急忙拿溼毛巾幫他擦汗,羅尼露出靦腆且幸福的笑容。我坐在攤前悠閒喫奶茶等公車,靜觀這家人的日常生活,羅尼母子目送我上車,一句「願阿拉保佑你!」溫暖我心,萍水相逢的熱情,僅能以多一倍的車資,表達內心的感激。
在紅樹林三角洲沒水電的小島,婦女結伴捧著水罐打水,農民餵雞鋤田、劈柴生火。每日晨昏漫步鄉間小路,隨羊群的步伐前進,熱情的居民不斷邀我入內參觀,他們樂天知命,不乞求金錢、文具、零食。日落後小島漆黑靜默,漫天飛舞的螢火蟲停棲髮梢,蛙鳴相伴入眠,小島的生活讓人感受到與萬物共處的和諧。 我為了一窺世界最大紅樹林的神秘樣貌,搭了半天馬達駁船到三角洲,卻未見孟加拉虎、印度巨蟒、鹹水鱷魚等珍稀動物。還飽受蚊蟲叮咬,過著點油燈、以河水沐浴的原始生活。隨行的船伕說,我是三個月內唯一的觀光客,他每月收入才五十美元,不懂觀光客為何花大筆金錢到此旅遊,達卡動物園就有許多孟加拉虎可看。
回到庫爾納後,我決定再搭一趟輪船,才能欣賞去程夜航錯過的河岸風光。巧合的是,又搭上來時的輪船,我向服務生解釋沿岸優美風光令人捨棄巴士。我又在長椅睡了一夜,直到頭上的電視播放祈禱經文的聲響喚醒我,驚覺二名服務生伏在跪拜毯上,對著電視機禱告,我急忙起身致歉,內心滿是尷尬,卻忍不住偷瞟他們的禮儀,儘管對伊斯蘭文化充滿好奇,旅人本當入境隨俗,嚴守禮節規範,深恐任何擠眉弄眼的表情,被誤解為輕蔑或褻瀆神明。
過了堅德布爾(Chandpur)恆河與梅克納河(Meghna River)匯合,輪船逆流而上,速度悠緩。午後烈陽照射甲板上,沿岸風光,有如慢速流轉的風景鏡頭。左岸是漫無邊際的黃麻田,右岸是椰樹成林的漁村風光。漁夫頂著艷陽修補漁網;婦人在河邊搗衣;二名孩童揮手吶喊奔跑過木橋;迎親小船敲鑼打鼓與河上船隻分享喜悅;滿載椰子的小船在布袋蓮葉群穿梭…。
我和一名七旬老者就著甲板一方涼蔭並肩而坐,老人四十二歲開始旅行,深覺歲月荏苒,要真誠享受人生不要傷害他人,並強調自己不信任何宗教、不信輪迴來世,認為伊斯蘭教與印度教過度左右信眾的思想,我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微微地笑,我們合照握手留念,卻不知彼此來自哪個國家。
恆河下游流入孟加拉之後,被當地人稱為帕多瑪河,雖然國際上仍慣稱恆河下游,因為宗教信仰的變異,這條泱泱大河不再是聖潔之河,卻是當地民眾千百年來的生活母河,穆斯林不須在河上祈禱、祭神、焚屍,他們日夜仰賴大河航行、沐浴、洗衣、吃喝拉撒,這條生命之河也帶來洪災水漶,滔滔洪水甚至將溺斃死屍沖到數百里外的孟加拉灣出海口,許多低地和河岸家庭隨季節搬遷,過著隨河而居的漁牧生活。
我望著這條陽光流瀉的金色大河,少了悠遠神聖的宗教色彩點綴,只見人類為了生存,與河流相依的真實樣貌。比起在印度恆河畔聖城瓦拉納西繁複的宗教文化與觀光產業交織的雜亂氛圍,遠離達卡的孟加拉的行旅,雖無豐盈的文化、華麗的古蹟建築,卻照見恬淡真切的庶民生活。
孟加拉穆斯林不信來世可能投胎成牛羊或富人,三輪車伕、船伕、搬運工、售報員、煮奶茶或榨甘蔗汁的街頭小販,他們積極改變生活現狀,掙一口飯,比活命還重要,一如該國教授尤努斯(Muhammad Yunus)提倡窮人銀行的堅毅信念,我打從心底佩服孟加拉的阿拉子民。
在達卡的布里甘加河(Buriganga River)碼頭沿岸盡是鐵皮與茅草搭建的房舍,此處堪稱世界最窮的貧民窟之一,男女老少在煙塵瀰漫的環境中出賣勞力,男孩跟隨父兄打鐵、搬磚、載貨,女孩伴著母姊撿拾回收物,似乎在平靜無憂的日子活著,有如黃麻植株不必倚靠任何工具即可抽長挺立。我沿著河畔漫步二小時,慶幸且訝異未遇見任何手心向上的乞者。
我在達卡的唱片行找到羅尼哼唱的歌謠,那是孟加拉國歌《金色的孟加拉,我愛你》,重複聽著輕快悠長的旋律,雖不知歌詞意境,卻想起羅尼踩三輪車的雙腿,望見駱駝背上的男孩,在沙道上奔跑,歷經多年的挨餓與艱苦的磨難,重回母親懷抱,當年駕馭繩索的雙手緊握車把,朝著人生道途前行。
在亞美尼亞教堂,一名日本背包客認為孟加拉若不解決赤貧、人口與水患問題,永遠無法發展成先進國家,並強調這裡沒有印度的豐富文明與古蹟,不會再到孟加拉旅行。
離開達卡的前夕,我身陷布里甘加河船陣,望著金色夕陽流瀉污濁大河,旅程歷歷浮出水面,銘記於心的不是方形、球形、圓筒形的美麗清真寺,而是漂流河道二天二夜的沿岸風景與農家生活。
或許這趟旅程,我不敢正視孟加拉的乞者與不堪的一面,選擇將時間耗在船上,隔岸觀看眾生,仿如旅人保持著嚴謹的分寸,在安全界線裡,才能撫平身處異地的不安。生怕這個貧窮國度的乞者與邊緣人,摧毀遊興。不爭的事實是,我在此住進最破爛的旅館,體驗最簡樸的生活,遇到最坎坷的小孩。
許多從不到落後國家的朋友,得知我到孟加拉旅遊,先是錯愕,接著誇我好勇敢。此時,我徹底明瞭,自己其實是個膽怯懦弱的旅者。
小船泊在岸邊,等待輪船先行,堤岸上脆亮的打鐵聲吸引我的目光,悠晃的光影中,一名獨臂少年,單手握緊鐵條一端,另一端的工人使勁將鐵鎚向下敲擊,少年數度鬆開手,上下甩晃,狀極痛楚。
少年甩動的手,仿若隔空賞我一巴掌,我忽覺鼻酸,忍住淚水,任由暮色圍攏過來,聽著輪船發出噗噗聲響,默默凝視黑暗從貧民窟殘破的房舍中緩緩溢出。

蟹逅

孫德爾本斯(Sundarbans)三角洲探險第一日,小船順著潮汐緩慢前行,航向紅樹林中心秘境。風拂過枝葉,窸窣作響,深邃林處,時而傳來啁啾鳥啼,老鷹臨貼林梢盤旋,彈塗魚咚咚入水。我強忍蚊蟲叮咬的腫癢,讓木槳輕划水面,噤聲低語,屏息以待,生怕驚擾這塊世界上最大紅樹林濕地萬物的生長繁衍。

船頭的嚮導指著前方,一隻小鹿隱身氤氳水氣裡,低頭啃食溪畔草葉。當我拿起相機對著鹿身調好焦距,忽傳男孩說話聲響,受驚的小鹿轉身躲入林中,眾人同聲嘆息。

一艘篷船由前方枝枒橫生的小溪划出,年約十歲的男孩立於船頭撥開枝葉,他的父親坐在船尾划槳。兩船交會時,船伕與男孩父親以孟加拉語高聲交談。嚮導問我們要吃蟹否?男孩旋即斜捧一只淺盆,藍色網面泛著幾塊油光,七、八隻蟹驚魂未定,揮舞大螯順著盆緣繞行,努力向上探尋出路,甲殼螯足與光滑的金屬摩擦,哐噹哐噹響著。幾隻蟹逼近盆口,又被同伴向下拖住,幾次之後,牠們不再騷動,靜靜聚於盆底。男孩見我們無意購買,仍大方鬆開網口讓我拍照。

我終於明瞭,若盆子裡有兩隻以上螃蟹,即使網口鬆開,也不怕牠們逃出。

我惋惜錯失捕捉小鹿鏡頭的良機,更訝異有人在蚊蟲遍佈,溽夏多雨的濕地討生活。旅伴看著相機視窗,滿口螃蟹經,研判此為弧邊招潮蟹與愛爬樹的褶痕擬相手蟹。

這對父子住在孟加拉灣出海口小島,雨季之外的季節於紅樹林抓蟹,平日以船為家,每週返家一趟。他們很餓、很餓、很餓。嚮導連說三次「hungry」,我望著這對船上父子,低矮的船篷裡,僅有幾件衣褲,並無任何炊具食物。不禁聯想他們飢腸轆轆,頭眼昏花,甚至聽到肚皮咕嚕咕嚕叫。我翻遍背包找不到任何零食,臨別時遞給男孩一支自動鉛筆。男孩楞了一會,才伸出手,一臉木然,沒有說謝道別。旅伴認為,男孩沒上學也沒紙寫,給他筆根本無用。

小船逆著潮水划出樹林小溪,夕陽垂掛天邊,河岸蓊鬱綠林於粼粼河面映現出悠晃倒影,歸航的三兩船隻慵懶搖晃,船伕奮力表演以腳趾夾槳划船特技,我無心觀看,迅速按下快門,收妥相機,好奇詢問關於抓蟹父子的二三事。據悉,男孩是長子,他的父親本在城市當三輪車伕,家園毀於水患後,只好返鄉陪妻兒。三角洲近年水患頻仍,許多在城市打工的男子,會在雨季返家守護家園。

河面繚繞清真寺昏禮悠長經文,如歌行板,扣人心弦,卻也萬物俱寂。我抓騷著手腳腫起的小丘,望向浩淼大河的出海口,相隔六千公里的家人,今日準備一桌豐盛菜餚,幫往生十四年的父親作忌,供桌上還會擺一塊父親愛吃的紅豆羊羹,母親捻香對著父親解釋我為何缺席。出國前,妹妹抱怨:「你最逍遙了,愛去哪就去哪,都沒盡到家庭責任。」此話如可蘭經文餘韻繞耳,揮之不去。

第二日上午,嚮導執意以螃蟹作為晚餐主菜,我們搭著馬達駁船沿島繞行,停靠兩個村落,船一靠岸,總有數十村民群聚岸上盯著我們,船伕拿著桶子下船,卻又空桶而回,我告訴嚮導並不想吃蟹,嚮導仍大力吹捧紅樹林沼澤地的招潮蟹肉質甘甜鮮美,非嚐不可。我以兒時曾遭蟹螯夾傷為由婉拒,反引來大笑。岸上的人看見我高舉右手虎口夾住左手食指,面露痛苦表情,即便聽不懂英語,也被我逗得笑開懷。

下午再度換乘小船進入叢林上岸步行,我們不知孟加虎棲身何處,只能選擇一條主溪流進入叢林,再隨機划進分歧小溪探尋。只見印度蟒蛇慌張逃竄,不見虎蹤。當我們失望地划出小溪,回返途中又與抓蟹父子巧遇,男孩展現原始的抓蟹技法,以類似台灣海岸傳統漁法-「延繩釣」,先用漁網撈起浮於水面的保特瓶,拉起綁著石塊與鉤餌的母線。男孩哼著歌謠雙手熟練收拉著線。線將收盡時,總算有隻被線拌住的笨蟹浮出水面。

傍晚,男孩在岸邊哼歌整理漁具,他的父親在旁靜靜抽煙。日落後,男孩手提鐵桶,尾隨父親走進民宿廚房,又默默走回船上。我不曾見到男孩與父親交談,他們的互動,盡在不言中。

當天晚餐,一盤清蒸招潮蟹端上餐桌,旅伴將油燈挪近,翻看蟹腹,六隻全是母蟹。旅伴刀手並用,笨拙地切剝一隻蟹,他分了一塊蟹腹給我,我連殼帶肉吸吮,卻嚐不出任何滋味。望著盤中五隻蟹與桌上細碎的螯足蟹殼,抓蟹父子的面容,在微弱的油燈光暈中,隱然若現。

這片靠近孟加拉灣的島嶼濕地,沒水沒電,我們學居民以河水盥洗,日落而息,體驗簡樸自然的生活。離開城市後,遠離網絡通訊的束縛,入夜小島,卻無聊至極,我和旅伴計畫下一趟旅程、大談旅行經驗,表面雖不談台灣的紛擾瑣事,我們搧風打蚊,時而從各自蚊帳,傳來嘆息聲。

三角洲的悶熱夜晚,難以入眠,半夢半醒間,抓蟹父子的互動情景一再浮現,引我想起父親中風後,為維持家計,仍繼續經營電器行,當他跛著腳,教我安裝插座,我卻心不在焉,將電燈開關順序顛倒、插座外殼鎖不密合。他氣得大聲叨唸,讀到高中連螺絲都鎖不好,從小就該帶你外出工作,讓你吃點苦,我還是雇工比較快,你去唸書吧,萬一考不上大學,連做工都難!

長夜漫漫,在躺臥間,與父親的生活情景,隨著身軀翻轉從記憶底層鬆脫,父親握住我的手教我寫字描畫、教我開車踩油門、教我使用電錶鉗夾,父親通常只示範一次,再以手勢眼神引導,我笨拙的手腳、慌亂的心神,總難令他滿意。不解父親為何不多說一點竅門,他愈斥責,我更畏縮,我們談話次數隨著年歲增長遞減,最終簡化成「我回來了、再見、吃飯了」等日常問候語句。

我努力回想,當我十歲時,我和父親的相處,是否如抓蟹父子一般沉默而疏離,我是否曾拿大地地理雜誌問父親孟加拉在哪?直到睡去,依舊拼不出碎裂的記憶。

隔日一早,我們搭著馬達駁船離開小島,抓蟹父子的篷船停泊村口岸邊,男孩父親專注縫補漁網,男孩蹲於船緣漱洗,他聽見嗒噠聲響,抬頭一望,又低頭刷牙。船繞過岬角,我爬上船頂,小島與男孩已消失在視線之外,一如眼前的浪濤浮雲,很快成為旅途的浮光掠影。

我回到首都達卡等待班機返台,不逛景點的早晨,我會在清真寺擴音器晨禮經文嘎然休止後,早起走上一段路,到國立清真寺對面的飯店吃早餐,在這座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享受難得的悠閒安寧。當穿長服戴圓帽的穆斯林漸漸湧進清真寺,三輪車與公車陸續上路,終至人車湧現,將整條道路塞成停車場。

在達卡第二日,我已習慣這座擁擠城市白日緩慢慵懶的生活步調。我坐著三輪車,悠閒遊逛大學城、印度街、新舊城區、河岸貧民窟,塞在車陣中靜觀孟加拉人亂中有序的生活,體會這座城市天壤殊異的樣貌。

而我,只能靜靜拍照記錄。

我仰望落日浮雲,此時三角洲的斜陽天空下,抓蟹男孩應當提著鐵桶,隨父親挨家挨戶推銷螃蟹,他們沿著岸邊小路,一前一後走著,靜靜踩踏黃昏的身影,日復一日,在沼澤濕地抓蟹生活。

我思及高三上學期,父親生命最終的半年,每週日傍晚,陪父親沿著人車稀少的環鎮道路漫步復建,我走在父親右後側,保持半步距離,父親抬著右腳,奮力往前踢踏,半小時的散步時光,我們多數無言,父親只問有把握考取否,選讀機電或資訊工程系出路最廣,我只是淡淡點頭。我望著被黑色功夫鞋包覆的蹣跚步履,一度以為,若沒考上大學,會守著電器行,困在小鎮,直到終老,抑或父親病逝,我得輟學養家。

但我從高一離家,南北求學、服役、工作十餘年,儘管母親說,家裡好歹也要有個男人守著,每次踏出家門,卻感到愧疚,父親的位置空缺多年,我以為每月給母親高額家用,就能換取在外獨居的自由。父親訂閱多年地理雜誌,卻從未出國,我接收他的雜誌,在書中想望世界,成了家中飛得最遠、遊歷最廣的人。幾次瞞著母親出國旅行,在機場保險櫃台前,猶豫再三,母親往往收到旅遊保單,才知我身處一個她從未聽過的國度。

我徒步回旅館,穿過販售米糧香料的菜市場,人行道被攤販佔據,雞販魚販當場殺雞宰魚,我想起台灣早期的菜市場,猛按快門。海產店的小販,不斷指著水族箱裡的螃蟹,據稱全是布里甘加河(Buriganga)毛蟹,毛蟹受困於水族箱裡,低矮的玻璃牆讓牠們難以攀爬跨越,每當饕客上門,塑膠網子伸向箱底,蟹群往角落聚攏,正好被一網撈起。我對著水族箱裡靜止的毛蟹拍照,打了閃光燈讓牠們集中到角落,受驚的蟹群,動了動螯足,彼此緊挨。從長鏡頭望向蟹群,我仿若對著男孩按下快門,而我自己,好像也夾在其中。

在閃光卡嚓的快門聲中,我恍然了悟,那段與父親若即若離的日常生活,是一段美好幸福時光,寡言的父親生養我、培育我,始終默默關愛我,即使病後,拖著半條命力撐家計,也不忍要我善盡長子之責。
即使經濟窘迫,也不忍停訂地理雜誌,如今,我才有機會體驗世界最擁擠的生活。

南方三角洲天空下,希冀抓蟹父子能遠離水患與貧窮,在沼澤地安穩抓蟹,白天、黑夜,歲歲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