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4日 星期五

霧裡的線條

你說這裡的天空很希臘。
我看著你輕巧地架好畫架板子,沙沙沙地描繪被青山綠水繞圍的村落,你筆下的灰色線條乾淨俐落,下筆毫不猶豫,你說想趁著陽光移位之前,趕緊勾勒完圖畫的線條。後來,飄來大片雲,陽光消失,薄霧降臨,漫空輕籠,整個村落迷迷濛濛。你邊畫邊同我埋怨,這大片烏雲怎麼看都不像希臘天空朵朵潔淨的白雲,於是你耐性盡失,草草收筆,讓畫裡的天空留白。你說留白的雲朵,待日後著色前再補上。
24號公路宛若一條潔白柔滑的緞帶,蜿蜒拂越過青綠山林,串連每一個美麗的部落,伊拉、神山、霧台、阿禮,也維繫著城市與山村,你從路的另一頭過來,那是你居住求學的城市。問你為何喜歡來這裡寫生,你聳聳肩說:「來這裡就像在畫中作畫」。終年雲霧繚繞的霧台,一景一物皆在氤氳山嵐裡呈現出朦朧的美感。
記得初次與你上山,我們頂著稀薄的晨霧從屏東沿著24號公路迤邐而上,機車以極為悠緩的速度爬行,越過隘寮溪穿過三地門,沿路拜訪每一個謎樣的村落,我們都喜歡那些村落的名字,喜歡濕涼的空氣、翠綠的山林、壯麗的流瀑、秀緻的山櫻百合。你緊貼我的背、附我耳畔輕聲哼唱。我們的笑聲,好幸福。
我們馳上公路盡頭的阿禮,午後,薄霧悄悄降臨,村落沉沉入睡,好安靜。靜到只剩水花流瀉的嘩嘩聲響,長瀑彷彿一襲垂掛峭壁的輕柔巾絹,我們遠遠地隔溪駐望,不忍離去。折回霧台的岩板巷,置好腳架調好自拍快門,擺好姿勢,10、9…3、2、1,喀嚓入鏡。風很柔。雲很濃。
天很藍。我們的笑容,好燦爛。
因為你,我開始在島嶼的南端拓展旅行版圖。多年後,再訪霧台,不再有你同行,大巴士緩緩依著飄雨的山谷繞旋,窗玻璃垂著兩行雨淚,車內迴響著哀傷情歌,卻都沒有你唱的動聽,後來車內的電視播放著魯凱族傳統的結婚儀式,師生們看著電視熱切討論,這一次我們名為文化之旅,同行的導遊是霧台當地魯凱族人,在車上攤開地圖與行前指南,百合花、山豬牙、百步蛇、石板屋、舊好茶,我們開始認識霧台解讀魯凱。我們一行人在霧台鄉入口的歡迎大門拍起團體照,旁邊就是隘寮溪畔的伊拉村了,你記得嗎,你說過這部落美的像童話,尤其以村落入口的豐年祭石雕最引你注目。
冬季的霧台洋溢著喜氣的氛圍,上山的道路兩旁嬌豔的聖誕紅,告知我們耶誕即將來臨,我們在村落裡隨意散行,依著山勢石階上下各個角落,寒風起時,向晚的山區顯得寂冷,遇到迎面而來的居民,我們不免入境隨俗地說聲Sabau(你好),對方和善的笑意,溫暖了我冷顫的身軀。
入夜後的霧台更為燦亮迷人,教堂週邊的聖誕小燈一逕亮開,沿著屋頂延展或掛垂,我們分散於三處民宿點,陰雅潔淨的石板屋宛如一座私人博物館,眾人圍坐在冰涼的石板上,透過翻譯,聽著耆老一一介紹他的各式木雕作品以及牆上刀箭,當他戴起綴飾著山豬牙與百合花的傳統繡帽,說起自己年輕時如何與山豬搏鬥如何抵禦日本人,我彷彿從他炯炯閃亮的瞳眸裡,看見這位魯凱藝術之父又回到當年那段狩獵雕刻的英勇歲月。
山裡的夜,其實有點清冷,民宿的右側就是你說過畢業後想來實習的霧台國小,這棟民宿的外觀融合了西式與東洋建築,極富創意巧思。半甕型的屋頂,拱門上的傳統圖騰,像極了童話裡的魔法屋,引人不自覺入內參訪,我們圍聚在花園的茶亭,泡茶賞星,因為較少光害,山裡的星顆顆都明亮,感覺好貼近,近到彷彿隨時會墜入茶壺裡。
眾人入睡後,我與N披上外衣,在深夜的村落遊蕩,沿著岩板巷漫步閒聊,N剛揮別一段感情,我向N提起你,提起當時我與你來霧台作畫的情景,其實這一路,你彷彿就在我身旁,緊挨著我,踩著平整廣盪的石板,跨出與我一致的步伐,迂迴穿行。
下部落的那一戶人家的大門仍是半掩,只是此時屋內沒有山羊了,記得那時候我們對一隻橫躺在大廳內,即將進入饕客肚腹奄奄一息的山羊感到悲傷,後來我們看見被豢養在園囿裡的山羊和山豬,你說過牠們被關入牢籠之後,都被馴化了,與牧場的奶羊、豬寮的肉豬沒什麼兩樣。你說過你想去舊好茶看石板屋遺址,那不僅是魯凱族的發源所在,也是雲豹的故鄉,你想像著一群綴著斑斕花紋的美麗雲豹,以敏捷優雅的姿態,在山林裡自由自在地穿梭奔跑,在瀰漫的雲霧裡凌空躍出一抹優美的弧度。
倘若雲豹離開了蓊鬱山林,來到都市的鋼筋叢林裡,牠能不迷途嗎?現在身處都市高樓小套房的你彷彿失去自由的小獸,被豢養在柵欄裡。你變了,變得不斷追求金錢以及更高級的物質生活。我記得你大學時候為了家教,遠從屏東搭火車到林邊教課,你說那段距離大概等同於豐原到彰化,雖然有點小遠,但是你喜歡林邊的海岸線,穿過長長的街道可以望見遼闊的大海。
裹覆著厚被躺在冰涼的石板上,我翻了幾轉才成眠,N問我還惦記著你嗎?我沉沉睡去,沒有回答。
清早霧籠的山區陰冷潮濕,我和幾位同學負責幫忙準備早餐,沿著陡坡拾階而上,前往導遊的家,我因為外衣的單薄感到寒冷,岩板巷的石板屋、陶壺和壁上的石雕圖騰,在朦朧之中只顯露出有稜有角的線條,我驚覺這霧裡的線條相當細緻而優雅,這每一彎曲或直細的線條背後,都隱藏著創作者捏塑或雕刻的辛苦過程,如同你畫裡的線條。
霧台之旅結束,回到學校,攤開你那張未完成的圖畫,我看著那片留白的天空,當我正思索著該如何勾勒出像希臘飽滿雲朵的同時,我想起,在霧台,大片龐然的烏雲飄來,陽光消失,薄霧降臨,漫空輕籠,整個村落靜靜地躺在迷迷茫茫山巒裡,那是我與你記憶裡曾經共有的天空,共同的線條。

2009年7月19日 星期日

你在更遠的地方旅行
















在通往立陶宛北方城市首萊的客運上,不斷想起領我自助旅行的Frank,他十年前從俄羅斯進入立陶宛,在通往首萊的公車上,被兩名年輕人搶走行李,辛苦揹扛的俄羅斯娃娃、琥珀全都消失,Frank從此不買紀念品、對任何人保持高度戒心,不輕易與人相交。

Frank說:「旅人一旦離開,通常是生離,也是死別。」

當我從首萊往北到十字架山的十里路程,驚覺沿途景像的轉換之快,光禿山丘礫岩備感荒涼,5萬座大小十字架沿著稀薄草地蔓延,宛如巴西南部曠野的景致,當我穿過彩色木屋童話般的小鎮、一片又一片的森林再面對荒漠般十字架山,旅途的迷離漂流感再度湧現,我又成了風塵僕僕的趕路者。

我想起Frank當年在波羅的海三國走過的路途,他說過立陶宛就屬十字架山與特拉凱最有看頭,至於拉脫維亞與愛沙尼亞的景致,他只淡淡地說,那裡的海岸線是東歐最美的海岸,該去看看。

在拉脫維亞首都里加,很快參觀完舊城區哥德、文藝復興與巴洛克建築,接著瀏覽新城區玻璃帷幕、時尚櫥窗與現代建築,我索性搭電車認識這座被喻為東歐小巴黎的現代城市,累了就在車上小憩,醒來時,自由廣場的衛兵正在交接,一旁玩具店開幕,店員穿海盜裝發送氣球,我想起北海小英雄小威,決定到波羅的海濱海小鎮布爾杜里(Bulduri)暫住。

天空黯淡,萬里無雲。我縮著身子在中央火車站月台等車,鐵道積雪未融,冷風颼颼,令人猛打哆嗦,喀隆聲響遠遠地傳來,體內的童稚靈魂被喚醒,我像個要搭火車遠足的小學生,內心興奮莫名,開心躍上老舊的黃藍車廂,讓火車載我去看波羅的海。

火車駛上道加瓦河(Daugava)鐵橋,整座里加城盡收眼底,高聳的教堂尖塔與高樓大廈,穿越灰濛天際,有如黑白明信片的懷舊風景,城市的光景被火車拋在視野之外,雪靜靜地、重重地落在杉木枝椏間。

冬季的星期天,小鎮一片靜默。步出車站,雪停了。我以為出了車站就能看見海,舉目望去皆是綿延的杉林與雪土,我憑著兒時走出新埔車站朝海岸走去的直覺,越過馬路,穿過白雪堆積的杉林小徑,雪鞋踩踏著泥雪與棧板,嘎吱作響,遠遠地,傳來細碎的海潮與孩童嘻笑聲響,灰藍的海天成一色,海水平靜如湖泊。

我站在冰土交融的沙灘,望著一名老翁,迅速脫掉上衣,噗通入水,一會兒,又趕緊起身上岸,我拿著相機捕捉他勇敢入水的模樣,寒意從背脊一路涼到腳底,宛如沉浸在冰冷海水的人是我。

沙灘上,一名蹓狗的中年男子,沿著沙灘漫步,狗兒緩步走在男子前方,頻頻回望主人,我想起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永遠的一天(Eternity and a Day),老詩人牽著老狗,漫無目的走在冬日荒涼蒼茫的天空下。冬季的波羅的海沙灘,冰寒的空氣,刺骨的冷風,人們在冰天雪地的任何舉動皆顯遲緩,踢球的少年、盪鞦韆的孩童,呈現緩慢優美的氛圍,如電影裡慢且蒼涼的節奏。










波羅的海沿岸鄉間廣植大片杉林,冬季百花枯萎,漫步濛濛細雨杉木交錯的小徑中,林中沓無聲息,偶爾林外傳來車行聲響,亮黃車燈打在溼滑的柏油路面,在雪地裡映射出二道長長光芒,杉林旁的木屋,一名男子在庭園鋸木材,沁涼空氣裡有木材淡淡香氣,男子好奇問我要到哪,好心提醒杉林綿延數里,小心別迷路。

穿過杉林小徑,我又踅回沙灘,下午四點不到,天漸漸暗了,踢球的少年散去,沙灘頓時安靜下來,我坐在靜止的鞦韆上,和Frank旅遊的回憶全湧上心頭,彷彿望見當年和我他坐在孟加拉庫爾納郊區的湖畔,為了該多住幾晚而爭吵,後來我們分道揚鑣,雖仍分享彼此旅遊心得,幫他帶回各國的鈔票與硬幣,卻再也不曾相偕出國旅行。

我們雖喜歡有水有海有湖的地方,但他偏好不斷移動的旅行方式,我則愛在定點暫居,不變的是,我們常在旅行的路上,在公路奔馳、在海洋漂流,只為抵達更遠的遠方,飛抵童年世界地圖上的想像城邦,將虛線連成個人專屬的旅行版圖。


在夢想的路途上行走,我常分不清東南西北,搭錯車走錯路,有時還來不及將自己的影子帶走,又匆匆移往下一個城市,走過的城市與風景難以挽留,作為一個旅人,不免汲汲趕路,在定點居留可在自我放逐的過程中,探尋向前的方向。

我不知Frank當年看到的波羅的海海岸線究竟是哪一段,但他在盛夏時節抵達,那是北國海岸最繽紛熱絡的時刻,我很想告訴他,冬遊此地別有一番蕭索寂寥的美感。我一路追尋他的足跡北行到岸,沿途充滿期待,彷彿我們一同出遊,他手持地圖走在前方匆匆趕路,我在後方拍照,步履輕緩,他頻頻回望喊著:「快一點啦!」

天暗了,沙灘空無一人,幽暗的海域浪湧來又流走,流走又湧來,我思及去年夏日Frank出發到南美前夕,幾個好友聚餐,陪他去賣場購買相機記憶卡、乾糧等,我們在捷運站道別,3日後,傳來他溺水身亡的噩耗。

那日午後,南美冬日低溫,Frank在厄瓜多爾的加拉巴哥群島海域浮潛,看著奇幻瑰麗的魚類與珊瑚,失溫趴在海面上,動也不動,悄悄在海中隱入另一個世界,世界旅行版圖終止在七十一個國家,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走過一段又一段漫長的旅路究竟追尋什麼?他在離開世界的剎那,究竟想著什麼?也許當時環繞他身旁的珍稀魚兒聽到他吐出的旅人絮語。

在橫越波羅的海前一日,天色大明的夜晚,我在更北的愛沙尼亞鄰俄邊境城市那瓦(Narva)海岸恍惚看見我和Frank擱淺在岸上的昔日旅行倒影,那些同甘苦共患難的日子隨著沙灘上的浮漾細雪與泡沫逐漸消無。依稀看見,Frank揹著大背包的瘦小背影,在另一個寂靜的世界裡不斷前行,他的身影越走越遠,跨越時間、空間,再也沒轉頭回望,只是不斷移動、移動,向前、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