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裡的天空很希臘。
我看著你輕巧地架好畫架板子,沙沙沙地描繪被青山綠水繞圍的村落,你筆下的灰色線條乾淨俐落,下筆毫不猶豫,你說想趁著陽光移位之前,趕緊勾勒完圖畫的線條。後來,飄來大片雲,陽光消失,薄霧降臨,漫空輕籠,整個村落迷迷濛濛。你邊畫邊同我埋怨,這大片烏雲怎麼看都不像希臘天空朵朵潔淨的白雲,於是你耐性盡失,草草收筆,讓畫裡的天空留白。你說留白的雲朵,待日後著色前再補上。
24號公路宛若一條潔白柔滑的緞帶,蜿蜒拂越過青綠山林,串連每一個美麗的部落,伊拉、神山、霧台、阿禮,也維繫著城市與山村,你從路的另一頭過來,那是你居住求學的城市。問你為何喜歡來這裡寫生,你聳聳肩說:「來這裡就像在畫中作畫」。終年雲霧繚繞的霧台,一景一物皆在氤氳山嵐裡呈現出朦朧的美感。
記得初次與你上山,我們頂著稀薄的晨霧從屏東沿著24號公路迤邐而上,機車以極為悠緩的速度爬行,越過隘寮溪穿過三地門,沿路拜訪每一個謎樣的村落,我們都喜歡那些村落的名字,喜歡濕涼的空氣、翠綠的山林、壯麗的流瀑、秀緻的山櫻百合。你緊貼我的背、附我耳畔輕聲哼唱。我們的笑聲,好幸福。
我們馳上公路盡頭的阿禮,午後,薄霧悄悄降臨,村落沉沉入睡,好安靜。靜到只剩水花流瀉的嘩嘩聲響,長瀑彷彿一襲垂掛峭壁的輕柔巾絹,我們遠遠地隔溪駐望,不忍離去。折回霧台的岩板巷,置好腳架調好自拍快門,擺好姿勢,10、9…3、2、1,喀嚓入鏡。風很柔。雲很濃。
天很藍。我們的笑容,好燦爛。
因為你,我開始在島嶼的南端拓展旅行版圖。多年後,再訪霧台,不再有你同行,大巴士緩緩依著飄雨的山谷繞旋,窗玻璃垂著兩行雨淚,車內迴響著哀傷情歌,卻都沒有你唱的動聽,後來車內的電視播放著魯凱族傳統的結婚儀式,師生們看著電視熱切討論,這一次我們名為文化之旅,同行的導遊是霧台當地魯凱族人,在車上攤開地圖與行前指南,百合花、山豬牙、百步蛇、石板屋、舊好茶,我們開始認識霧台解讀魯凱。我們一行人在霧台鄉入口的歡迎大門拍起團體照,旁邊就是隘寮溪畔的伊拉村了,你記得嗎,你說過這部落美的像童話,尤其以村落入口的豐年祭石雕最引你注目。
冬季的霧台洋溢著喜氣的氛圍,上山的道路兩旁嬌豔的聖誕紅,告知我們耶誕即將來臨,我們在村落裡隨意散行,依著山勢石階上下各個角落,寒風起時,向晚的山區顯得寂冷,遇到迎面而來的居民,我們不免入境隨俗地說聲Sabau(你好),對方和善的笑意,溫暖了我冷顫的身軀。
入夜後的霧台更為燦亮迷人,教堂週邊的聖誕小燈一逕亮開,沿著屋頂延展或掛垂,我們分散於三處民宿點,陰雅潔淨的石板屋宛如一座私人博物館,眾人圍坐在冰涼的石板上,透過翻譯,聽著耆老一一介紹他的各式木雕作品以及牆上刀箭,當他戴起綴飾著山豬牙與百合花的傳統繡帽,說起自己年輕時如何與山豬搏鬥如何抵禦日本人,我彷彿從他炯炯閃亮的瞳眸裡,看見這位魯凱藝術之父又回到當年那段狩獵雕刻的英勇歲月。
山裡的夜,其實有點清冷,民宿的右側就是你說過畢業後想來實習的霧台國小,這棟民宿的外觀融合了西式與東洋建築,極富創意巧思。半甕型的屋頂,拱門上的傳統圖騰,像極了童話裡的魔法屋,引人不自覺入內參訪,我們圍聚在花園的茶亭,泡茶賞星,因為較少光害,山裡的星顆顆都明亮,感覺好貼近,近到彷彿隨時會墜入茶壺裡。
眾人入睡後,我與N披上外衣,在深夜的村落遊蕩,沿著岩板巷漫步閒聊,N剛揮別一段感情,我向N提起你,提起當時我與你來霧台作畫的情景,其實這一路,你彷彿就在我身旁,緊挨著我,踩著平整廣盪的石板,跨出與我一致的步伐,迂迴穿行。
下部落的那一戶人家的大門仍是半掩,只是此時屋內沒有山羊了,記得那時候我們對一隻橫躺在大廳內,即將進入饕客肚腹奄奄一息的山羊感到悲傷,後來我們看見被豢養在園囿裡的山羊和山豬,你說過牠們被關入牢籠之後,都被馴化了,與牧場的奶羊、豬寮的肉豬沒什麼兩樣。你說過你想去舊好茶看石板屋遺址,那不僅是魯凱族的發源所在,也是雲豹的故鄉,你想像著一群綴著斑斕花紋的美麗雲豹,以敏捷優雅的姿態,在山林裡自由自在地穿梭奔跑,在瀰漫的雲霧裡凌空躍出一抹優美的弧度。
倘若雲豹離開了蓊鬱山林,來到都市的鋼筋叢林裡,牠能不迷途嗎?現在身處都市高樓小套房的你彷彿失去自由的小獸,被豢養在柵欄裡。你變了,變得不斷追求金錢以及更高級的物質生活。我記得你大學時候為了家教,遠從屏東搭火車到林邊教課,你說那段距離大概等同於豐原到彰化,雖然有點小遠,但是你喜歡林邊的海岸線,穿過長長的街道可以望見遼闊的大海。
裹覆著厚被躺在冰涼的石板上,我翻了幾轉才成眠,N問我還惦記著你嗎?我沉沉睡去,沒有回答。
清早霧籠的山區陰冷潮濕,我和幾位同學負責幫忙準備早餐,沿著陡坡拾階而上,前往導遊的家,我因為外衣的單薄感到寒冷,岩板巷的石板屋、陶壺和壁上的石雕圖騰,在朦朧之中只顯露出有稜有角的線條,我驚覺這霧裡的線條相當細緻而優雅,這每一彎曲或直細的線條背後,都隱藏著創作者捏塑或雕刻的辛苦過程,如同你畫裡的線條。
霧台之旅結束,回到學校,攤開你那張未完成的圖畫,我看著那片留白的天空,當我正思索著該如何勾勒出像希臘飽滿雲朵的同時,我想起,在霧台,大片龐然的烏雲飄來,陽光消失,薄霧降臨,漫空輕籠,整個村落靜靜地躺在迷迷茫茫山巒裡,那是我與你記憶裡曾經共有的天空,共同的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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