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19日 星期日

你在更遠的地方旅行
















在通往立陶宛北方城市首萊的客運上,不斷想起領我自助旅行的Frank,他十年前從俄羅斯進入立陶宛,在通往首萊的公車上,被兩名年輕人搶走行李,辛苦揹扛的俄羅斯娃娃、琥珀全都消失,Frank從此不買紀念品、對任何人保持高度戒心,不輕易與人相交。

Frank說:「旅人一旦離開,通常是生離,也是死別。」

當我從首萊往北到十字架山的十里路程,驚覺沿途景像的轉換之快,光禿山丘礫岩備感荒涼,5萬座大小十字架沿著稀薄草地蔓延,宛如巴西南部曠野的景致,當我穿過彩色木屋童話般的小鎮、一片又一片的森林再面對荒漠般十字架山,旅途的迷離漂流感再度湧現,我又成了風塵僕僕的趕路者。

我想起Frank當年在波羅的海三國走過的路途,他說過立陶宛就屬十字架山與特拉凱最有看頭,至於拉脫維亞與愛沙尼亞的景致,他只淡淡地說,那裡的海岸線是東歐最美的海岸,該去看看。

在拉脫維亞首都里加,很快參觀完舊城區哥德、文藝復興與巴洛克建築,接著瀏覽新城區玻璃帷幕、時尚櫥窗與現代建築,我索性搭電車認識這座被喻為東歐小巴黎的現代城市,累了就在車上小憩,醒來時,自由廣場的衛兵正在交接,一旁玩具店開幕,店員穿海盜裝發送氣球,我想起北海小英雄小威,決定到波羅的海濱海小鎮布爾杜里(Bulduri)暫住。

天空黯淡,萬里無雲。我縮著身子在中央火車站月台等車,鐵道積雪未融,冷風颼颼,令人猛打哆嗦,喀隆聲響遠遠地傳來,體內的童稚靈魂被喚醒,我像個要搭火車遠足的小學生,內心興奮莫名,開心躍上老舊的黃藍車廂,讓火車載我去看波羅的海。

火車駛上道加瓦河(Daugava)鐵橋,整座里加城盡收眼底,高聳的教堂尖塔與高樓大廈,穿越灰濛天際,有如黑白明信片的懷舊風景,城市的光景被火車拋在視野之外,雪靜靜地、重重地落在杉木枝椏間。

冬季的星期天,小鎮一片靜默。步出車站,雪停了。我以為出了車站就能看見海,舉目望去皆是綿延的杉林與雪土,我憑著兒時走出新埔車站朝海岸走去的直覺,越過馬路,穿過白雪堆積的杉林小徑,雪鞋踩踏著泥雪與棧板,嘎吱作響,遠遠地,傳來細碎的海潮與孩童嘻笑聲響,灰藍的海天成一色,海水平靜如湖泊。

我站在冰土交融的沙灘,望著一名老翁,迅速脫掉上衣,噗通入水,一會兒,又趕緊起身上岸,我拿著相機捕捉他勇敢入水的模樣,寒意從背脊一路涼到腳底,宛如沉浸在冰冷海水的人是我。

沙灘上,一名蹓狗的中年男子,沿著沙灘漫步,狗兒緩步走在男子前方,頻頻回望主人,我想起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永遠的一天(Eternity and a Day),老詩人牽著老狗,漫無目的走在冬日荒涼蒼茫的天空下。冬季的波羅的海沙灘,冰寒的空氣,刺骨的冷風,人們在冰天雪地的任何舉動皆顯遲緩,踢球的少年、盪鞦韆的孩童,呈現緩慢優美的氛圍,如電影裡慢且蒼涼的節奏。










波羅的海沿岸鄉間廣植大片杉林,冬季百花枯萎,漫步濛濛細雨杉木交錯的小徑中,林中沓無聲息,偶爾林外傳來車行聲響,亮黃車燈打在溼滑的柏油路面,在雪地裡映射出二道長長光芒,杉林旁的木屋,一名男子在庭園鋸木材,沁涼空氣裡有木材淡淡香氣,男子好奇問我要到哪,好心提醒杉林綿延數里,小心別迷路。

穿過杉林小徑,我又踅回沙灘,下午四點不到,天漸漸暗了,踢球的少年散去,沙灘頓時安靜下來,我坐在靜止的鞦韆上,和Frank旅遊的回憶全湧上心頭,彷彿望見當年和我他坐在孟加拉庫爾納郊區的湖畔,為了該多住幾晚而爭吵,後來我們分道揚鑣,雖仍分享彼此旅遊心得,幫他帶回各國的鈔票與硬幣,卻再也不曾相偕出國旅行。

我們雖喜歡有水有海有湖的地方,但他偏好不斷移動的旅行方式,我則愛在定點暫居,不變的是,我們常在旅行的路上,在公路奔馳、在海洋漂流,只為抵達更遠的遠方,飛抵童年世界地圖上的想像城邦,將虛線連成個人專屬的旅行版圖。


在夢想的路途上行走,我常分不清東南西北,搭錯車走錯路,有時還來不及將自己的影子帶走,又匆匆移往下一個城市,走過的城市與風景難以挽留,作為一個旅人,不免汲汲趕路,在定點居留可在自我放逐的過程中,探尋向前的方向。

我不知Frank當年看到的波羅的海海岸線究竟是哪一段,但他在盛夏時節抵達,那是北國海岸最繽紛熱絡的時刻,我很想告訴他,冬遊此地別有一番蕭索寂寥的美感。我一路追尋他的足跡北行到岸,沿途充滿期待,彷彿我們一同出遊,他手持地圖走在前方匆匆趕路,我在後方拍照,步履輕緩,他頻頻回望喊著:「快一點啦!」

天暗了,沙灘空無一人,幽暗的海域浪湧來又流走,流走又湧來,我思及去年夏日Frank出發到南美前夕,幾個好友聚餐,陪他去賣場購買相機記憶卡、乾糧等,我們在捷運站道別,3日後,傳來他溺水身亡的噩耗。

那日午後,南美冬日低溫,Frank在厄瓜多爾的加拉巴哥群島海域浮潛,看著奇幻瑰麗的魚類與珊瑚,失溫趴在海面上,動也不動,悄悄在海中隱入另一個世界,世界旅行版圖終止在七十一個國家,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走過一段又一段漫長的旅路究竟追尋什麼?他在離開世界的剎那,究竟想著什麼?也許當時環繞他身旁的珍稀魚兒聽到他吐出的旅人絮語。

在橫越波羅的海前一日,天色大明的夜晚,我在更北的愛沙尼亞鄰俄邊境城市那瓦(Narva)海岸恍惚看見我和Frank擱淺在岸上的昔日旅行倒影,那些同甘苦共患難的日子隨著沙灘上的浮漾細雪與泡沫逐漸消無。依稀看見,Frank揹著大背包的瘦小背影,在另一個寂靜的世界裡不斷前行,他的身影越走越遠,跨越時間、空間,再也沒轉頭回望,只是不斷移動、移動,向前、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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